在可可西里,尋找父輩的蹤影
【中國故事】
作者:龍仁青(青海省作協(xié)副主席,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
巡山
每次進入可可西里,普措才仁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翻過一座山,或者繞過一片湖泊,他的舅舅杰?!に髂线_杰和他的阿爸奇卡·扎巴多杰就會出現(xiàn)在眼前。
或許就是這樣一種錯覺,每次去可可西里巡山,普措才仁總會主動要求加入。他成了可可西里管理局巡山次數(shù)最多的人。
2021年5月16日,可可西里組成一支7人巡山隊,準備進入可可西里腹地巡山。臨行前,他們邀請我和電影導演萬瑪才旦及他的助理才多加入?!翱煽晌骼锏臉屄曇呀浵嗄炅?,但我們依然在堅持巡山??煽晌骼镉兄S富的動植物和礦產資源,一些貪婪的不法分子時刻窺視著這里的寶藏,只要我們稍有松懈,他們就可能乘虛而入。所以,我們依然要以巡山這種最為傳統(tǒng)、也最為有效的方式,給他們以震懾,也讓更多的人知道,可可西里依然需要得到人類的保護,需要更多的人加入這個行列中來。這也是邀請你們和我們一起完成一次巡山任務的原因?!迸R行前,可可西里森林公安局局長阿旺旦巴對我們說。
我們和普措才仁,就是在這個巡山隊里認識的。5月17日,為了適應氣候、海拔等,我、萬瑪才旦和才多先期到達海拔4600多米的索南達杰保護站,在這里度過一夜,次日和巡山隊在青藏公路通往可可西里腹地的路口會合,開始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巡山之旅。在此之前,擔任巡山隊隊長的普措才仁一直做著準備工作:為車輛準備汽油、零配件、備胎,為人馬準備食物、用水、藥品等。出發(fā)時,普措才仁依照藏族習俗和我們互相行過貼面禮后,便開始交代進山后的注意事項。他的第一句話是:“我們一路上產生的垃圾,全部留在車上,等完成巡山任務,出山之后再處理!”
或許就是因為這句話,普措才仁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走在巡山的路上,我才知道他是“改革先鋒”“環(huán)保衛(wèi)士”杰?!に髂线_杰的外甥,也是被譽為“青藏高原野生動物保護神”的奇卡·扎巴多杰的兒子。索南達杰和扎巴多杰是玉樹州治多縣西部工委前后兩任書記,也是我國第一個武裝反盜獵組織“野牦牛隊”的帶頭人。這樣的特殊身份,使得我一路上都在關注著他,一有閑暇時刻,便找他閑聊。但他是巡山隊里最忙的那個人,每天的行程住宿、吃喝用度、巡山任務,都是由他來安排調度,于是,我和他之間的聊天便時斷時續(xù)。
我最關心的一個話題是,“舅舅和阿爸先后為保護可可西里獻出了生命,你為什么依然要做這份危險系數(shù)極高的工作?”
“保護可可西里,我也是在尋找他們。”普措才仁思忖片刻后說。
普措才仁至今清楚地記得最后一次見到舅舅的那個晚上。那一天,舅舅到他家里做客吃飯,阿爸和舅舅盤膝坐在地上,相談甚歡,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他聽到舅舅對阿爸說:“如果我死了,不要天葬,也不要誦經念佛,我是共產黨員,我要火化,再把我的骨灰撒到可可西里。那里才是我愿意留下的地方!”
那時候,15歲的普措才仁還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么??煽晌骼镆仓皇且粋€模糊的概念,這個懵懂少年只知道那里是一片荒野,海拔很高,舅舅為了保護那里的野生動物和礦產資源,成立了西部工委,可可西里是他們經常要去出差的地方。
舅舅似乎是有預感的。就在他留下那句話不久,當他再一次進入可可西里巡山時,就永遠地留在了那里,再也沒有回來。
普措才仁在治多縣城長大,他小的時候,舅舅索南達杰在治多縣索加鄉(xiāng)工作,每年春節(jié),阿爸阿媽會把他送到舅舅家里,在牧區(qū)過年,這成為他最快樂的童年時光。1988年,普措才仁9歲,春節(jié)前夕,治多縣發(fā)生特大雪災,牲畜傷亡嚴重,而在普措才仁的記憶里,卻滿是家人團聚的溫馨。舅舅讓他把冰涼的小腳緊緊貼在自己溫熱的胸口上,為他焐腳,一股暖意在他小小的心里升騰起來。但這樣美好的情景總是短暫的。他的雙腳暖和過來,還沒來得及說一聲謝謝,舅舅便披上軍大衣,戴上厚重的雷鋒帽,走進了屋外白茫茫的雪野之中。舅舅擔任著抗擊雪災總指揮的工作,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直到春節(jié)來臨,他也沒見舅舅幾面。
普措才仁后來的記憶里,舅舅便和可可西里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此后,舅舅任治多縣委副書記,不久,治多縣西部工委成立,舅舅擔任工委書記。普措才仁慢慢知道,舅舅和他的西部工委多么了不起??!西部工委組建了我國第一個武裝反盜獵隊伍,他們戰(zhàn)斗的沙場,是平均海拔近5000米、面積達4.5萬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
抉擇
5月18日,巡山隊乘坐3輛皮卡車,正式向可可西里腹地挺進。越過一道河時,我和萬瑪才旦乘坐的皮卡車陷入沼澤。我和萬瑪才旦都有點緊張,巡山隊員們卻淡定從容。普措才仁卷起褲管和幾個巡山隊員蹚入泥濘中,給我們的車掛好牽引,用鋼絲繩與另一輛皮卡車連接在一起,沒用多大功夫,就把車拖了出來。后來我才明白,陷車是巡山途中的家常便飯,可以說,整個巡山之旅,就是在探路、陷車、拖車、修車、再出發(fā)的周而復始中完成的。
當晚,我們到達庫賽湖保護站。這是一個季節(jié)性保護站,在藏羚羊等野生動物遷徙、繁殖的季節(jié),可可西里管理處會派人來值守,我們到達時,這里還沒有人值守。普措才仁示意我們先不要下車,他帶著幾名巡山隊員進入保護站搜尋檢查后,才讓我們進入。后來我才知道,由于保護站無人值守,里面的溫度又相對高一些,棕熊、雪豹等野生動物往往會在這里棲息,有時,一些非法穿越者和盜獵分子也會在這里過夜休息。
入駐保護站后,隊員們在普措才仁的安排下各自分工,打掃房間、燒水做飯。晚上11點,大家準備休息,乘著些微的閑暇,我去找普措才仁聊天,問了一個或許對他來說有些殘酷的問題:記不記得你的舅舅犧牲的消息傳來的那一刻?
“記得很清楚!”普措才仁沉吟半晌后說。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可可西里的藏羚羊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殺戮。瘋狂殺戮的緣起,是因為藏羚羊的絨毛可以制成一種叫“沙什圖”的奢侈品披肩。這樣一條披肩,售價達4萬美金,需要用三四只藏羚羊的絨毛方能織出,而獵殺藏羚羊的成本卻很低廉——只需要偷偷潛入可可西里,帶上幾支殺戮的武器。因此,一些貪婪的犯罪分子便走上了這條血腥之路。僅僅幾年,可可西里藏羚羊的數(shù)量,從20萬只銳減至不到2萬只!
可可西里腹地上演的殘酷殺戮,讓杰桑·索南達杰心急如焚,寢食難安。
如何遏制這樣的罪惡?在杰?!に髂线_杰的推動下,治多縣西部工委于1992年7月正式成立,中國有了第一支針對野生動物保護的反盜獵武裝隊伍,杰?!に髂线_杰就是這支隊伍的領頭羊,他們自稱“野牦牛隊”。不到兩年的時間里,杰?!に髂线_杰帶著“野牦牛隊”,先后12次深入可可西里腹地,驅趕和抓捕盜獵分子,正義的槍聲震懾了犯罪分子的猖狂。
而正義與邪惡的對峙,在可可西里才剛剛拉開帷幕。
那是1994年深冬的一天,正在上高中的普措才仁放學回家,看到阿爸坐在沙發(fā)上沉默無語,臥室里傳來阿媽嚶嚶哭泣的聲音。
“你的舅舅出事兒了……”
那是舅舅最后一次巡山。他帶領著4名巡山隊員,抓獲20名盜獵分子,繳獲7輛汽車、1800多張藏羚羊皮,在押解盜獵分子走出可可西里時,遭到反抗,舅舅帶著巡山隊員與盜獵分子展開殊死搏斗,壯烈犧牲……舅舅去世后,普措才仁的阿爸要求辭去當時州人大法制委員會副主任的職務,調回治多縣,負責西部工委的工作,“繼承索南達杰的遺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業(yè)”。
舅舅壯烈犧牲的事跡和阿爸毅然決然做出的決定,給這位懵懂少年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決定,等高中畢業(yè),一定要報考警察學校,將來做一個像舅舅、像阿爸那樣的人,最好去可可西里工作,哪里有困難艱險,就去哪里奮斗貢獻!
對于普措才仁的決定,阿爸并沒有表示什么,阿媽卻極力反對:“你的舅舅走了,你的阿爸也不顧這個家,要求去那里工作,這還不夠嗎?”
阿媽的態(tài)度是決絕的,她覺得普措才仁性格急躁,遇事容易沖動,“要磨磨你的性子!”阿媽執(zhí)意讓他報考財務會計等需要耐心的專業(yè)。那時,阿爸已調回治多縣,繼任了舅舅西部工委書記的工作,少年普措才仁深知失去哥哥、又要為丈夫擔驚受怕的阿媽的悲傷與失落,最終遂了阿媽的心愿,考入財經學校。
傳承
5月19日,我們在庫賽湖保護站度過一夜,天光剛剛放亮,巡山隊員們便先后起來,經過簡單的洗漱,開始準備早餐。普措才仁指揮大家各行其是,并特別交代把喝完水的礦泉水瓶全部收拾起來,“等到了有淡水的地方,再把它們灌滿!”為了優(yōu)先滿足飲用水需求,巡山隊員們每天只是漱漱口、刷刷牙,洗臉洗澡全免了。
那一天,我們沿著狹長的庫賽湖,向豹子峽的方向行進。庫賽湖雖然被冰雪覆蓋,但風已經吹開了冰面,巨大的冰塊堆積在岸畔,冰雪消融處露出了湛藍的湖水。
沒走多遠,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一頭野牦牛的尸體。
近年來,盜獵藏羚羊的事件雖然銷聲匿跡了,但偶爾也會有人獵殺野牦牛,用野牦牛肉冒充牦牛肉倒賣。市場上一頭牦牛的售價大概在1萬元,而獵殺野牦牛幾乎沒有成本,所以一些不法分子會鋌而走險。因此巡山隊員下車查看,看它是不是被不法分子獵殺的。
經過仔細查看,巡山隊員確認這是一頭自然死亡的野牦牛。行將死亡的野牦牛會獨自離開牛群向上攀爬,在寂靜險峻的高處等待死亡的來臨。這頭野牦牛,顯然是死在山上后,被狼群從山上拖拽到這里,草地上留下了被拖拽的印痕。
就在巡山隊員們放下警惕,準備再次出發(fā)時,我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只狼!
這只狼近在咫尺,就在幾步遠的地方圍著我們跑動著。原來,這只狼看到我們走近野牦牛,以為我們會把它的食物帶走,便冒險靠近我們,試圖讓我們離開。巡山隊員們明白狼的心思,大家心照不宣地上了車。“遇見狼,依照我們藏族的說法是祥瑞之兆啊,說明咱們這一趟巡山之旅會非常順利!”普措才仁說笑著,引得大家也笑了起來。
那一天,我們看到了野牦牛、藏野驢、棕熊、斑頭雁、赤麻鴨……當遇到一大群野牦牛時,普措才仁沉靜地看著野牦牛群,對我說:“每次進入可可西里,看到野牦牛,我就會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我有時覺得,舅舅和父親,也許化成了可可西里的一頭野牦牛?!?/p>
他的這句話打動了我,我把這句話記在了手機的備忘錄里。
依照計劃,那天我們應該到達卓乃湖。由于一路風雪,加上路況與我們的預判大相徑庭——與全球氣候變暖有關,可可西里腹地沼澤地解凍的時間提前,使得我們在去往卓乃湖的路上多次發(fā)生陷車。行程才走了一半,天色暗淡下來,我們在豹子峽找了一處向陽背風的山谷,扎下帳篷,露營下來。那里海拔5000米以上。夜晚來臨,四周一片漆黑,我們用汽車的前燈照明,平時刺眼的燈光,在這個荒野的黑夜,顯得那么微弱。
那天,乘著睡覺前的閑暇,我問了普措才仁一個在我心中盤桓已久的疑惑:他上了財經學校,怎么還是成了一名警察?
“這事兒還是和我的舅舅、阿爸有關。”
普措才仁考入省財經學校的第一學期,就寫了入黨申請書。第二年,他被批準為預備黨員。那是1998年。也是在那一年,他的阿爸奇卡·扎巴多杰為了實現(xiàn)杰桑·索南達杰成立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qū)的遺愿,繼續(xù)堅持杰桑·索南達杰開創(chuàng)的巡山之路的同時,也為保護可可西里四處奔走、呼吁。他的決心和真誠的態(tài)度打動了許多人。在梁啟超之孫梁從誡等環(huán)保人士的幫助下,扎巴多杰專程奔赴北京,在各大高等院校和大型企業(yè)演講,得到了社會各界的支持與捐助。
從北京回來路過西寧,他把兒子從學校叫出來一起吃了頓飯,說起了成立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qū)的事兒。普措才仁記得,那天阿爸很高興,還喝了幾杯酒。
“可是,他回去后不久,就出了意外,去世了……”
少年普措才仁再一次下了決心,要做一個像舅舅、阿爸那樣意志堅強、心懷信念的人。他決定,財校畢業(yè)之后,再去報考警察學校。后來,他考入森林公安??茖W校,畢業(yè)后,來到了當時的可可西里管理局工作。
普措才仁不記得他已經是第幾次巡山了。有一次,巡山途中與盜獵分子遭遇,他們機智周旋,最后成功把盜獵分子全部抓獲,搜查車輛發(fā)現(xiàn),他們不但有充足的柴油,光子彈就裝滿了一只50斤容量的塑料桶,還有幾支半自動步槍和小口徑步槍。審問時,一個盜獵分子說出實話:“我們的小口徑是留給藏羚羊的,半自動是留給你們的。你們人少槍少,我們用子彈耗也能把你們耗死!”
這樣與盜獵分子狹路相逢的驚心動魄的故事,有很多。“2010年,我們在雁石坪抓獲了一個七八個人的盜獵組織,沒收了七八十張藏羚羊皮,這也是可可西里最后一次響起槍聲。”普措才仁有些自豪地對我們說。我們也從其他巡山隊員那里得知,他還曾經是著名的“帳篷隊長”,每每進入采挖黃金的季節(jié),他便帶一名巡山隊員守候在青海新疆交界處進入可可西里的一個溝口上,搭起帳篷,阻止非法采金團伙進入可可西里。他嚴厲認真,檢查登記絕不馬虎,“帳篷隊長”的名號便先從那些非法采金者的口里傳開了。在他的腰部,有一道很深的傷痕。那是一次巡山途中,車輛陷入泥濘,當他準備拖出陷車時,牽引用的鋼絲繩突然繃斷,像一條鋼鞭一樣狠狠抽打在他的腰上,他當時就昏厥過去。等隊員們把他送到格爾木的醫(yī)院才發(fā)現(xiàn),腸子從傷口中露了出來。由于錯過最佳手術時間,術后留下后遺癥,每每犯病,疼痛難忍。
5月20日,我們到達卓乃湖保護站。這里有帶暖氣的房間,有比較齊備的廚房設施,被巡山隊員稱作可可西里的“五星級賓館”。
我們到達時已凌晨3點,強烈的高原反應,讓我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我起床走出保護站,打算去看看卓乃湖,看到普措才仁也起床了?;ハ鄦栠^早安,看到他的臉色很難看,才知道他的后遺癥犯了,腸胃不舒服,拉肚子,不想吃飯。我讓他趕緊回去休息,他指著遠處的一個小山包說:“舅舅去世后,依照他的意愿,他的骨灰撒在了可可西里,那個小山包,還有索南達杰保護站、他犧牲的太陽湖畔都是撒了他骨灰的地方?!彼钋榈赝∩桨姆较?,沉默下來。我看著他的目光,似乎感覺到他在尋找著什么,看見了什么。
后來的幾天,由于大雪封路,我們滯留在卓乃湖保護站。5月24日,大雪終于停下,天空放晴,但我們的物資已經不夠繼續(xù)前行:汽油所剩無幾,3輛汽車的備胎也已全部用完。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向索南達杰保護站后撤,遺憾地提前結束了巡山之旅。
普措才仁的病情好轉起來。當我們后撤到索南達杰保護站時,他告訴我,這一趟,他瘦了15斤。
整個巡山途中,他一直佩戴著黨徽。后來我才知道,自從成為一名公安干警,他已榮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受到國家林業(yè)局森林公安局和青海省森林公安局的表彰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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