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滿江紅》熱映，再次激起人們對南宋名將岳飛的熱切討論，激發(fā)對“精忠報國”英雄精神的無限崇敬。然而，鮮為人知的是，在被稱為“英雄城市”的武漢，岳飛曾寫下另一首《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其所表達的報國之志和英雄情懷，可謂與《滿江紅·寫懷》(即“怒發(fā)沖冠”詞)一脈相承，一氣貫之。

　　“一鞭直渡清河洛”

　　屯兵七年，四次北伐，駐防武昌是岳飛人生的高光時刻

　　初春，江城武漢，一場春雨過后，橫亙武昌城區(qū)的蛇山愈發(fā)蒼翠。逶迤的山脊之上，黃鶴樓公園東區(qū)一隅，一座高達8米的青銅雕像巍然屹立。身材雄壯的將軍依馬而立，左手持卷、右手勒韁，神情憂憤。

　　這是南宋名將岳飛的雕像。

　　居于景區(qū)一隅，與稀疏的游人相應的是，很少有人知道，家喻戶曉的岳飛與武漢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實際上，生在湯陰，葬在臨安，被追封為“宋岳鄂王”的岳飛曾在武漢長期駐軍，并在武漢及其周圍湖北江漢流域地區(qū)度過了他一生中抗金戰(zhàn)功最卓著、成就最輝煌、英名最震撼的7年。

　　據《宋史》記載，宋高宗紹興三年(1133年)秋，偽齊劉豫政權在金的指使下，派叛將李成進犯襄陽、唐、鄧、隨、郢諸州及信陽軍。翌年，岳飛提出進討李成、收復六郡的主張，并指出襄陽六郡乃是收復中原的基本，得到朝廷認可。

　　當年四月，岳飛奉命率軍由江州(今九江)向鄂州(今武昌)挺進，繼而一路向北，開始第一次北伐。經過約三個月的浴血奮戰(zhàn)，至七月，成功收復襄陽等六郡。憑襄鄧大捷之功，年僅32歲的岳飛授清遠軍節(jié)度使，湖北路、荊、襄、潭州制置使，屯兵武昌。

　　武昌控長江、扼漢水，位于兩江交匯之處，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其建城歷史可以追溯到三國時期，孫權在此筑夏口城，后來名揚天下的黃鶴樓，就是夏口的軍事瞭望臺。

　　唐宋以后，當年的軍事哨所已成江南三大名樓之一，無數(shù)遷客騷人登樓望江，極目遠眺，面對滾滾江水、浩渺煙波、歷歷蒼木、萋萋綠洲，或感嘆時空無涯、天地悠悠，或悵惘白云黃鶴、神思馳騁，留下了“孤帆遠影碧空盡”“煙波江上使人愁”等無數(shù)境闊意豐的詩篇。

　　岳飛是一位能征善戰(zhàn)的將軍，也是一位豪情滿懷的詩人。第一次北伐的成功，更加激發(fā)他收復中原故土的雄心壯志，也激蕩起他對故國山河遭人蹂躪的沉郁悲憤之情。一日，登上黃鶴樓，憑欄北望，低云顰蹙，江河嗚咽，岳飛深感切膚之痛、錐心之傷，有感而發(fā)，寫下了這首《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

　　“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

　　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xù)漢陽游，騎黃鶴?！?/p>

　　第一次北伐成功，岳飛認為收復中原時機已到，于是上書朝廷，奏請“以精兵二十萬，直搗中原，恢復故疆”?！短扑卧~鑒賞辭典》中喻朝剛認為，本篇可能為作者此時登黃鶴樓的抒懷之作。

　　歷史學家考證，自1134年至1141年，位列南宋“中興四將”之首的岳飛在武昌駐屯水步騎三軍前后長達7年，并將帥府設在今黃鶴樓下的武昌司門口。

　　正是以此為根據地，力圖收復河山失地的岳飛又發(fā)動了功勛卓著的幾次北伐戰(zhàn)爭。紹興六年(1136年)七月和八月間，岳家軍第二次北伐，成功收復商、虢等州。同年十一月間，岳飛再次北伐，穩(wěn)固了對商州等地的控制。

　　紹興十年六月、閏六月和七月期間，第四次北伐，岳家軍成功打到舊都開封附近，進軍朱仙鎮(zhèn)。就在收復舊都形勢一片大好之際，宋高宗連發(fā)12道金牌令，召岳飛班師回朝。第四次北伐功虧一簣，岳飛悲憤長嘆：“十年之力，廢于一旦！”

　　“被召回后，收復的河南失地再次淪陷，但岳飛還是基本實現(xiàn)了‘一鞭直渡清河洛’戰(zhàn)略構想。”武漢市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王光艷說。

　　“四次北伐，屢建奇功?！比A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張全明說，在此期間，武漢成為岳家軍誓師北伐的大本營、精忠報國的大后方。岳飛在這里設立帥府、建造軍營、訓練部隊、組織北伐，最終實現(xiàn)了輝煌的戰(zhàn)績?！榜v軍武漢的這7年，是岳飛短暫的39年人生中建功立業(yè)登峰造極的7年，也是岳飛一生中抗金戰(zhàn)功最卓著、成就最輝煌、英名最震撼的7年。”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武漢見證了岳飛壯志未酬的憤懣，也見證了英雄精神的煉成

　　作為民族英雄，岳飛抗金的故事家喻戶曉；作為民間傳說，岳母刺字“精忠報國”的典故婦孺皆知；作為詩人，岳飛的“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耳熟能詳。“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樣氣壯山河的豪邁詩句，恰如一篇慷慨激昂的戰(zhàn)斗誓言、行前動員令。

　　一般認為，《滿江紅·寫懷》大約作于紹興初年。其時廣大軍民奮起自衛(wèi)反擊，金兵連連受挫，驅逐敵寇有望，岳飛等有識之士對還我河山充滿信心，豪情滿懷。

　　岳飛屯兵武昌，打造了一支岳家鐵軍。王光艷說，在武昌，岳飛設立步兵、騎兵、水軍等各兵種的專門訓練場，進行軍事訓練，至今武漢保留岳飛訓練軍隊、生活起居以及后人紀念岳飛的遺址遺跡數(shù)十處，展現(xiàn)當年岳飛在這里厲兵秣馬、重振河山的壯麗圖景。

　　據說今天武昌岳家嘴就是當年岳飛在沙湖操練水軍之處。在這里，岳飛訓練了一支強大的水上部隊。史載“鄂渚水軍之盛，遂為沿江之冠”。

　　今天，在距武漢市區(qū)不到百公里的黃石鐵山，有一座百年老礦大冶鐵礦，是張之洞掀起洋務運動、創(chuàng)辦漢冶萍公司之時所建。當?shù)貙W者研究認為，大冶鐵礦的開采其實可以追溯至岳飛屯兵之時。岳飛命士卒在大冶一帶劈山開礦，置爐冶鑄，經反復鍛造，制成“大冶之劍”，武裝將士，銳不可當。

　　《宋史》記載，岳飛說：“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彼幸粭l治軍鐵律，即“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在嚴明的治軍方略之下，岳家軍堅不可摧，以至金兵中流傳一句話：“撼山易，撼岳家軍難?！?/p>

　　然而，精銳的“大冶之劍”和岳家軍，終未能實現(xiàn)岳飛還我河山的壯志?！巴馀c強敵廝殺，內與奸臣角力，心力交瘁，十年之力，最終廢于一旦?！蓖豕馄G說，武漢的7年，見證了岳飛壯志未酬的憤懣。

　　除了《滿江紅·寫懷》《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兩首詞外，岳飛還創(chuàng)作了《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等多首詩詞，抒發(fā)內心郁悶憂憤心情?！鞍资诪楣γf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至此，岳飛已深感有心無力，只能嘆息。

　　紹興十一年(1141年)，宋金準備議和。宋廷乘機打壓手握重兵的將領，堅決主張抗金的岳飛首當其沖。在被解除兵權、誣陷入獄后，于1142年1月被以“莫須有”的罪名，與長子岳云、部將張憲一同遇害。

　　武漢岳飛文化研究會秘書長岳達介紹，岳飛的一生充滿悲劇色彩，既飽受寒光照鐵衣的征戰(zhàn)艱苦，又遭受無辜被害的冤屈；他想聯(lián)合起義軍一起抗金，朝廷卻要求他去鎮(zhèn)壓起義軍；他想收復失地還我河山，朝廷卻為了茍安求和，使他受誣陷而死。他的一生又壯懷激烈，既有對于朝廷昏庸軟弱的無奈和悲憤，也有對自己壯志難酬的苦悶和抑郁。

　　岳飛雖然背負罪名而死，但民間對他的愛戴和奉祀不減。至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宋孝宗即位，降旨為岳飛平反，“追復原官，以禮改葬”，沉冤終于昭雪。后在荊湖轉運使趙彥博奏請之下，在鄂州(即武昌)為岳飛建廟，宋孝宗親賜額名“忠烈”。宋寧宗嘉泰四年(1204年)，岳飛被追封為鄂王，故忠烈廟又稱岳鄂王廟。可惜后來毀于兵亂。

　　今天，武漢黃鶴樓公園內的岳飛亭(岳武穆遺像亭)，有長幅楹聯(lián)：“撼山抑何易，撼軍抑何難，愿忠魂常鎮(zhèn)荊湖，護持江漢雄風，大業(yè)先從三戶起；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奉讜論復興家國，留得乾坤正氣，新猷端自四維張?！闭沁@位民族英雄一生忠肝赤膽的寫照，也是英雄精神常駐武漢人民心中的寫真。

　　據資料記載，岳飛亭始于1937年為激勵民眾抗日斗志而建。當時抗日群眾團體在清理岳王廟殘圮時，發(fā)現(xiàn)一尊明萬歷十年(1582年)鐫刻有岳武穆遺像和云南太和人張翼先所撰四言像贊詩的青石碑，于是籌資建亭，置碑于亭中。1981年，武漢市重修岳飛亭，并立岳飛銅像。

　　岳飛雖沒能“直抵黃龍府”，也未能“再續(xù)漢陽游”，空將一腔報國志化為“瀟瀟雨歇”。然而，他“精忠報國”的遺志卻受到中國老百姓千百年來不歇的頌揚，成為民族精神中世代傳承的力量。

　　“卻歸來、再續(xù)漢陽游，騎黃鶴”

　　岳飛精神融入武漢城市血脈

　　武漢，見證了岳飛。岳飛，也深深影響著武漢。如今的武漢，遍布岳飛的印跡。

　　岳達說，岳飛在征戰(zhàn)沙場戎馬倥傯之余，其足跡遍布今武漢的山山水水。而且在岳飛故去的數(shù)百年間，武漢人民一直懷念岳飛，不斷興建和命名了一大批與他有關的文化建筑和遺址。在今武昌、漢陽等地，歷來分布有岳飛及其率領的岳家軍等留下的大量珍貴的歷史文化遺跡。

　　除了武昌蛇山上的岳飛遺像，還有今司門口九通商廈處的岳飛帥府、忠孝門、武昌岳王廟、漢口岳飛街、洪山的岳松岳梅，漢陽的報國寺、報國庵、冰糖角、馬滄湖、屯甲村等。

　　據張全明統(tǒng)計，在今武漢市武昌城區(qū)與漢陽城區(qū)等地，包括不同歷史時期名異實同，或一事多名、一事多地而大致能確定其具體地址，且具有重要意義的岳飛文化遺址或遺跡約有近50處。

　　這些遺跡，有的至今有實物遺存，有的空余地名。岳飛至孝，1136年，岳母姚氏病亡于鄂州岳飛帥府，岳飛率子岳云跣足扶櫬出武昌城小東門，至廬山安葬欲守孝終制，后人因此把小東門改稱忠孝門。至上世紀初拆除舊城時，連接忠孝門的街道被命名為忠孝門，至今沿用。沙湖東邊岳家嘴原是岳家軍水軍基地，如今高樓林立、高架橋縱橫，昔日震天的操練聲消逝，化作滾滾車流。

　　武漢市社會科學院院長樊志宏說，滄海桑田，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些遺跡遺產淹沒在歷史長河之中，不再為今天的武漢人所知。但時間的沉淀，也讓岳飛與武漢融為一體，并深深嵌入城市歷史文化血脈之中，與武漢的城市精神融為一體，無形中為武漢這座英雄城市增添了豐富的城市內涵。

　　2020年疫情肆虐之際，武漢全城發(fā)起一場同時間賽跑、與病毒較量的“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拔錆h本來就是一個英雄的城市”的聲音響徹，不僅讓武漢人民、湖北人民信心倍增，也讓全國人民精神振奮。

　　英雄的城市，必有英雄的舉動、英雄的人民、英雄的歷史。英雄的背后，也必定深藏著一個城市、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堅忍不拔不屈不撓的文化基因。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打響辛亥革命第一槍，敲響了清王朝的喪鐘，吹響了中國民主革命的號角。這是一場血與火的斗爭，“官佐身先士卒，士兵浴血奮戰(zhàn)，工農士商手執(zhí)利器，亦拼死沙場”。在其后的陽夏保衛(wèi)戰(zhàn)中，萬余名革命軍官兵付出生命。有辛亥首義紀念碑碑文記曰：“河山浩氣，星芒失色，英勇悲壯，光炳日月，令樹旌碑，永志忠烈。”

　　1938年，日軍集結重兵從東、北兩個方向進犯武漢。那時的武漢已擔當起中國抗戰(zhàn)臨時首都的重要角色，一時間，“保衛(wèi)大武漢”的誓言響徹全國。110萬將士在鄂豫皖贛為保衛(wèi)這座偉大的城市而浴血奮戰(zhàn)。從6月到10月，大小戰(zhàn)斗數(shù)百次，以傷亡40余萬的代價，殲敵25.7萬，大大消耗了日軍的有生力量。

　　今日武漢三鎮(zhèn)，遍布著難以計數(shù)的英雄遺跡，每一處都在述說著鐵骨錚錚的過往。

　　兩江三鎮(zhèn)，九省通衢。正是由于地處兩江交匯的特殊位置，武漢的歷史，也是一部與災難搏斗的英雄史，一次次在洪水等各種災難中經受磨難，又一次次在與災難的斗爭中奮勇向前。

　　1954年夏天，武漢關水位達到有水文紀錄以來的歷史最高值，武漢全民抗洪，青壯年勞力全部上堤，28萬抗洪大軍日夜堅守，歷時100天，百年不遇的長江特大洪水終于屈服。

　　1998年，8次洪峰接連相逼，武漢關水位持續(xù)上漲，危急時刻，百萬軍民嚴防死守，在最危險地段豎起2000多塊“生死牌”，在一次次搶險中立下5000多張“軍令狀”。

　　每當回看“生死牌”“軍令狀”，總讓人眼前浮現(xiàn)當年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的壯闊場景，耳畔猶響嚴防死守、人在堤在的激昂誓言；也總會讓人感慨，有這種無畏生死、敢打敢拼的英雄氣概，還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

　　樊志宏說，岳飛運籌帷幄，厲兵秣馬，興師北伐的赤誠史詩，與楚國八百年“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奮斗歷程，與武昌首義、武漢保衛(wèi)戰(zhàn)的同仇敵愾，與抗洪、抗疫斗爭的眾志成城，一起構筑了內涵豐富的荊楚人文精神，滋養(yǎng)激勵武漢成為一座有血性擔當、能拼搏進取、敢創(chuàng)新求變的英雄之城。

　　隨著電影《滿江紅》的熱播，關于岳飛的武漢記憶也正在被喚醒。

　　王光艷說：“秉承岳飛精神的顯性基因，是武漢這座英雄城市不容忽視的必然片段。我們正在進一步加大研究，傳承弘揚岳飛精神，并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岳飛精神，使之實現(xiàn)價值的當代呈現(xiàn)?！?新華每日電訊 記者皮曙初、李思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