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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尚體要

發(fā)布時間:2023-09-25 10:19:00來源: 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編者按

  在古代文藝思想的演進過程中,一代代理論家綜核名實、敷衍陳說,形成了一系列關(guān)鍵概念和詞匯,構(gòu)成了古代文論體系基石。通過擘析釋義、考鏡源流,探討、研究這些關(guān)鍵詞,對理解古代文藝思想可收綱舉目張之效。本版特約請三位專家圍繞古代文論關(guān)鍵詞撰寫文章,以饗讀者。

  作者:吳中勝(贛南師范大學教授)

  《尚書》人稱“文章之祖”,是后世諸多文章的祖根?!渡袝反_立了眾多文體的文章體制,垂范后世?!渡袝酚浹缘耐瑫r,也有記事,甚至是后世“記事本末”的始祖,啟發(fā)了后世的諸多文章學觀念。與其實用性的鮮明特征相適應,《尚書》提出的“辭尚體要”影響深遠,成為中國文章學的一個重要理念。

  《尚書》既然是“政書之源”,服務于軍國大事,當然是其第一行政要務,也就是說,實用性是其鮮明特征。劉勰說:“唯文章之用,實經(jīng)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jīng)典?!保ā段男牡颀垺ば蛑酒罚渡袝烽_啟了中國文章學的實用傳統(tǒng)。關(guān)于《尚書》各體文的功用,吳林伯說:“大抵典以示常法,謨以陳謀議,誥以告眾民,誓以訓師旅?!保ā丁次男牡颀垺怠ちx疏》上冊)理論是實踐的歸納和總結(jié),中國文章學重實用的理論品格,是與《尚書》重實用的文章實踐分不開的。章學誠:“《尚書》無一空言,有言必措諸事也。后之輯章奏者,但取議論曉暢,情辭慨切,以為章奏之佳也,不備其事之始末。雖有佳章,將何所用?”(《文史通義·書教中》)既然強調(diào)實用性,中國文章學對言辭就要求簡明曉暢,也即“辭尚體要”。劉勰說:

  《易》稱辨物正言,斷辭則備;《書》云辭尚體要,弗惟好異。故知正言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辭成無好異之尤,辯立有斷辭之義。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見也。(《文心雕龍·征圣篇》)

  劉勰在這里提到的“辭尚體要”,出自《尚書·畢命》:

  王曰:“嗚呼!父師,今予祗命公以周公之事,往哉!旌別淑慝,表厥宅里,彰善癉惡,樹之風聲。弗率訓典,殊厥井疆,俾克畏慕。申畫郊圻,慎固封守,以康四海。政貴有恒,辭尚體要,不惟好異。商俗靡靡,利口惟賢,余風未殄,公其念哉!我聞曰:‘世祿之家,鮮克由禮。’以蕩陵德,實悖天道。敝化奢麗,萬世同流。茲殷庶士,席寵惟舊,怙侈滅義,服美于人。驕淫矜侉,將由惡終。雖收放心,閑之惟艱。資富能訓,惟以永年。惟德惟義,時乃大訓。不由古訓,于何其訓?!?/p>

  從言辭崇尚角度來看這段話,有相反相成的兩方面主張:“辭尚體要,不惟好異”。言辭要簡明扼要,不要喜好立異。孔穎達《尚書正義》:“言辭尚其體實要約,當不惟好其奇異。商之舊俗靡靡然,好相隨順、利口、辯捷、阿諛、順旨者,惟以為賢,余風至今未絕。公其念絕之哉,戒畢公以治殷民之法?!闭缜宕揭灾钦f:“《典》《謨》爾雅,訓體約厚,隆古尚簡故耳?!保ā段恼滦交稹罚?/p>

  崇尚簡明要約,反對浮華怪異,這種思想深刻影響著中國文章學的話語建構(gòu)。孔子就是這一思想的忠誠實踐者,他認為:“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論語·為政》)“文勝質(zhì)則史?!保ā墩撜Z·雍也》)“辭達而已矣?!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孟子也反對淫辭邪說:“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孟子·滕文公下》)東漢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家王充反對“虛妄”,主張“實誠”:“虛妄顯于真,實誠亂于偽,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朱雜廁,瓦玉集糅,以情言之,豈吾心所能忍哉!”(《論衡·對作》)劉勰也主張明白曉暢的語言:“《書》實記言,而訓詁茫昧,通乎《爾雅》,則文意曉然。故子夏嘆《書》,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又:“《尚書》則覽文如詭,而尋理即暢。”(《文心雕龍·宗經(jīng)篇》)拿注解經(jīng)典來說,劉勰就反對煩瑣的章句之學,像秦延君注《堯典》,10萬多字;朱普解《尚書》,30萬字,令人“惡煩”,后人“羞學”。相反,“若毛公之訓《詩》,安國之傳《書》,鄭君之釋《禮》,王弼之解《易》,要約明暢,可為式矣?!保ā段男牡颀坄論說篇》)一正一反,體現(xiàn)劉勰反對繁雜,主張要約明暢的文辭主張。“辭尚體要”成為中國文章學在言辭方面的重要主張,其精神貫穿中國文論始終?!段男牡颀垺贩?次提到“體要”一詞:“《書》云辭尚體要,弗惟好異?!薄绑w要所以成辭?!薄拔⑥o婉晦,不害其體要?!保ā段男牡颀垺ふ魇テ罚半m讀千賦,愈惑體要?!保ā段男牡颀垺ぴ徺x篇》)“是以立范運衡,宜明體要?!保ā段男牡颀垺ぷ鄦⑵罚啊吨軙吩疲骸o尚體要,弗惟好異。’蓋防文濫也?!保ā段男牡颀垺わL骨篇》)“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保ā段男牡颀垺ば蛑酒罚┑?,而且劉勰明言“體要”一詞來源《尚書》,可見《尚書》對《文心雕龍》話語建構(gòu)的深遠影響。

  《尚書》主張辭尚體要,自然反對“巧言令色”:“能哲而惠,何憂乎驩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也壬?”(《尚書·皋陶謨》)皋陶重視的是聰明又有恩德的人,反對“巧言令色”的奸佞小人(壬)。皋陶提出“行有九德”的觀點,所謂“九德”即“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保ā渡袝じ尢罩儭罚渡袝妨硪惶幰蔡岬健扒裳粤钌保骸吧骱喣肆?,無以巧言令色,便辟側(cè)媚,其惟吉士?!保ā渡袝酌罚┻@一觀點直接影響中國文章學的言辭取向,所謂“美言不信?!保ā兜赖陆?jīng)》)“巧言如簧?!保ā对娊?jīng)·巧言》)“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巧言亂德。”(《論語·衛(wèi)靈公》)劉勰說:“過悅必偽,故舜驚讒說。”他也是反對縱橫家們的“騁其巧辭”。(《文心雕龍·論說篇》)明代楊慎梳理中國文章學文辭觀演變時說:

  《書》曰“辭尚體要”,子曰“辭達而已矣”,《荀子》曰“亂世之徵,文章匿采”,揚子所云“說鈴書肆”,正謂其無體要也。吾觀在昔,文弊于宋,奏疏至萬余言,同列書生尚厭觀之,人主一日萬幾,豈能閱之終乎?其為當時行狀、墓銘,如將相諸碑,皆數(shù)萬字。朱子作《張魏公浚行狀》,四萬字猶以為少。流傳至今,蓋無人能覽一過者,繁冗故也。元人修《宋史》,亦不能刪節(jié)。如反賊李全一傳,凡二卷,六萬余字,雖覽之數(shù)過,亦不知其首尾何說,起沒何地。宿學尚迷,焉能曉童稚乎?予語古今文章,宋之歐、蘇、曾、王,皆有此病,視韓柳遠不及矣。韓柳視班馬又不及。班馬比三《傳》又不及。三《傳》比《春秋》又不及。予讀《左氏》書趙朔、趙同、趙括事,茫然如墮矇瞆。既書字,又書名,又書官,似迷語誑兒童者。讀《春秋》之經(jīng),則如天開日明矣。然則古今文章,《春秋》無以加矣?!豆贰稑b》之明白,其亞也?!蹲笫稀犯】浞比?,乃圣門之荊棘,而后人實以為珍寶,文弊之始也。愛,忘其丑,可乎?(《升庵集·論文》)

  楊慎也是把《尚書》的“辭尚體要”視為中國文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發(fā)揚則是好文風,背離則是文壇弊病。

  清初顧炎武則進一步擴大“巧言”的范圍,能巧言卻不為是大勇之士:“《詩》云:‘巧言如簧,顏之厚矣?!鬃右嘣唬骸裳粤钌r矣仁。’又曰:‘巧言亂德。’夫巧言不但言語,凡今人所作詩賦碑狀,足以悅?cè)酥?,皆巧言之類也。不能不足以為通人,夫惟能之而不為,乃天下之大勇也。故夫子以剛毅木訥為近仁。學者所用力之途,在此不在彼矣?!保ā度罩洝罚?/p>

  晚清劉熙載也推崇“辭尚體要”,他說:“約,其如《書》所謂‘辭尚體要’乎?”又:“文之道,可約舉經(jīng)語以明之,曰:‘辭達而已矣’‘修辭立其誠’‘言近而指遠’‘辭尚體要’‘乃言厎可續(xù)’‘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易其心而后語’?!保ā端嚫拧の母拧罚┢渲芯陀小稗o尚體要”。可見,《尚書》對中國文章學反對浮華辭藻的觀點有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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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兼解以俱通

  義歸翰藻

  《光明日報》(2023年09月25日 13版)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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