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這一杯好茶
作者:王曉莉
從南昌出發(fā)時,還是細密的微雨,看不太清沿途景致,以致我對寧都之旅心中惘然。然而車到寧都地界,天空突然就亮堂了。遠處矮山起伏,丘陵綿延,近處青石與茶樹的紋理也都看得清白。
車窗外,叫梅江的河流,從北往南,貫穿全縣域,時或露出它銀白色的身影。萬物勃發(fā),稻田一塊塊的,像土地捧出的一張張餐盤,盛著大自然的美意。田里有人在勞作,卷了褲腳,偶爾直起腰。寧都一直都是“贛南糧倉”,端的有賴于這天地人和,缺一不可。
茶樹也多,皆依矮山生長,齊人腰高,墩墩的。它們組隊成一座又一座茶園,綠意漫布。此地出名的茶葉有兩種,一種叫小布巖茶,一種叫小布茗茶,都是提神清心的美物。南昌我的住家附近,有大茶莊,店堂里種種名茶排列,落地窗玻璃上寫的就是“小布巖茶專賣”??梢娐暶h傳。幾乎所有茶葉的宣傳畫、廣告片上都是年輕女子,面貌姣好,穿藍花衣衫,于天朗氣清時節(jié)作采摘的樣子。這當然是暗喻茶葉的至清至純。我在寧都茶園里見到的勞作者,卻多為面貌成熟,懂世故人情,因長時間勞作而體態(tài)略呈疲憊的中老年男女——我以為這也很美,甚至更美——這群勞動者代表的,正是茶之道的本質(zhì):本色、真實、嫻熟。
下榻的賓館位于并不寬的一條街上,相比簇新、巨大的豪華酒店,它的質(zhì)樸、不事雕飾更得我心。夜色中出門散步,街邊小店燈火可親,幾個本地男人在街角閑聊。我特意駐足傾聽,捕捉寧都方言里獨特的音韻與意蘊。寧都是贛閩粵客家民系的重要發(fā)祥地,因此寧都話屬于客家方言,聽上去很是復雜難懂。我卻暗自欣喜于這種晦澀與難懂。方言正是一地無形的名片,只要方言不滅,鄉(xiāng)土便長存。
第二日早起,前往小布鎮(zhèn)參加活動。小布乃寧都名鎮(zhèn),初聽以為此地會與布匹、織布有關(guān)。其實原名是“小埠”或“小浦”,叫得太久,成了“小布”,倒也朗朗上口。鄉(xiāng)人將鎮(zhèn)子拾掇得潔凈,房屋多為黃色外墻,黑灰屋檐,兼有樟桂環(huán)繞,真是宜居之地。
大概有半數(shù)小城文化人來,寫作的、攝影的、研究美食的,以及精通茶藝的,皆談吐從容,熱情明朗——尤其是,眼睛都很亮?;蛟S所有從事藝術(shù)者,眼睛都應該如此明亮。眼亮,代表水土的富饒與滋潤,代表人的敏感與敏銳,代表人對外部世界精華精髓竭盡全力的吸納。
不禁想到有“文鄉(xiāng)詩國”美譽的寧都史上的兩位文化名人——魏禧和羅牧,他們也該是有這樣標志性的亮亮的眼睛。
魏禧文采斐然,文風不拘法度,居于“易堂九子”之首。易堂九子,是明末清初九位寧都本地文學志士的聚合,九子為避清,于翠微峰頂建“易堂”,辦館興學,潛心著述。登頂之途是一條幾乎垂直于地面的裂縫,說是“難于上青天”也不為過。后世“易堂九子”亦成一大文學現(xiàn)象,昭示寧都曾經(jīng)的文風之盛、文人風度之堅。魏禧住地便在易堂一側(cè),自號“勺庭”,因其庭前有池塘,形狀如一柄勺。魏禧雖避居,卻有不少詩文反映民生疾苦,凌厲善辯,求稿者眾多。我后來得到新匯編的《文鄉(xiāng)寧都》一書,讀得津津有味。書中用好幾個頁碼寫魏禧生平,稱他“身材修長,兩目炯炯,英武挺拔”。
羅牧善畫,清代畫壇扛鼎者之一。成就大不說,更難得的是“有趣”。羅牧自號“羅飯?!?。飯牛,即喂牛。于名字里自道布衣出身,不僅是不忘原本,更見其心胸坦然。年歲愈長,我愈愛“坦然”二字。羅牧工畫山水之外,又善制茶,這一道行助他從寧都“殺”到南昌,廣為結(jié)交畫友文友天下友——試想,誰不愿與一個畫得好,茶也制得好的人挨得更近些?在南昌,羅牧寓居東湖百花洲,那一帶我也是走慣了的,然而在來寧都之前,并不知曉有過這一個上接仙氣下接地氣的畫家。
山水養(yǎng)人。寧都這個地方出魏禧和羅牧這樣的人杰是不奇怪的。寧都天賜好景,今人亦惜之重之,善加維護與開發(fā)。譬如東山壩一帶,興生態(tài)旅游,沿途有許多原木小屋,城市倦客莫不愿意在此歇息一程,一洗塵埃。夜來木屋邊篝火簇簇,多少古意與詩意,就著木材香與噼噼啪啪的燒材聲,萌發(fā)與復活。又譬如春日,竹笮鄉(xiāng)釣洲島一帶的風光幾乎可用“美艷”形容——滿布油菜花田,黃花密密地開,簡直沒法下腳。人要進到花田深處,先要享受分花撥柳之趣。當明黃色的油菜花圍簇著自己,旅人路途的勞頓不知抵消了多少。
在竹笮,我們圍坐一處喝小布巖茶。一位詩人一胸寧都掌故,講眼前杯中的茶,講熟識的茶人,講茶之淵源。他說小布巖茶產(chǎn)量向來不高,每年就是那么一些。2008年奧運會前夕,當?shù)厥盏揭粋€發(fā)自北京的大訂單,只因茶葉沒有那么多,遂辭。我聽聞這一舊事,心內(nèi)一震:江西產(chǎn)好茶的地方不在少數(shù),寧都并未去買來冒小布巖茶之名售出,就這樣辭了大訂單,此舉一如茶之天性,潔而純。我素來以為小布巖茶是巖茶的一種,他卻道,此茶是正宗綠茶,因產(chǎn)于小布巖邊、巖上而得名。我一下豁然,有認了個寧都“茶師傅”的感覺。
邊飲小布巖茶,邊抬頭四顧。遠處青山層疊,茶樹叢簇,近處三五人輕聲細語。陽光透過頭頂?shù)臉淠?,落在我們的臉上,隱約,明朗。不禁想到,雖然歸程已近,寧都卻恰如眼前的這一杯好茶,我對寧都的品評才剛開始。于是跟“茶師傅”約定,我會再來,到時你領(lǐng)我再到小布,到東山壩,訪茶,訪人,訪寧都。
《光明日報》(2023年08月18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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