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換一種思路讀《清明》
【文學爭鳴】
作者:劉學鍇(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教授)
對于膾炙人口的《清明》詩,不說“考”,而說“讀”,意味著這首詩的相關(guān)問題,包括時代、作者和那個“杏花村”,光靠“考”是很難考出來的。也不是哪位權(quán)威學者可以“一錘定音”的。四十年前,人民文學出版社出過一本《唐詩鑒賞集》,寫此詩的鑒賞文者,聽說這首《清明》的作者尚有不同意見,便親自登門求教于當時可稱為唯一的杜牧研究權(quán)威繆鉞,據(jù)說得到繆先生肯定此詩為杜牧所作的答復后,方將此詩收入。
2022年5月30日,《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刊載謝海林先生的《〈清明〉的作者是杜牧嗎》一文,重提此詩的時代問題,特別是對“杏花村”的考訂,其搜羅資料之豐富、邏輯之嚴密,令人佩服。謝文推論此詩作于宋代,我現(xiàn)在也大體同意。我過去雖引用過《太平寰宇記》,但仍認為此詩著作權(quán)尚有爭議。不過,對杏花村的考證,我倒認為除非有新的文獻作為鐵證,否則可以不必再進行下去了。
古詩中的地名,有的一望而知是專名,有的則只是泛指。有的考證,貌似發(fā)現(xiàn)了實證,其實以泛為實,與詩中的地名未必相干。
具體到這首《清明》。首先,不管專指泛指,此“杏花村”必不在黃河以北。我在北京生活近三十年,每逢“清明時節(jié)”,風沙蔽日是常態(tài),甚至刮沙塵暴,咫尺之外不辨景物也是時有的事,而“雨紛紛”則難得一見。由此想來,那句“春雨貴如油”的俗諺,反映的正是舊時北方農(nóng)人對雨水的渴望,而絕非是經(jīng)常性的春景。
那么,這首詩所寫的“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究竟是哪一帶的景象呢?只能是春雨霏霏、花團錦簇的江南。而杜牧早期、中期一直在宣州、歙州、池州以及風物似江南的江州、揚州、黃州一帶歷宦。結(jié)合這兩方面來看,杜牧自然是創(chuàng)作此詩的首選,但當我聯(lián)系到杜牧的名作《江南春》,這種想法不免動搖?!督洗骸凡皇菍ρ矍熬拔锏闹庇^描寫,而更多是一種自然與歷史的概括,千里江南,綠柳紅花,草長鶯啼,水村山郭,酒旗迎風招展,梁陳以來歷經(jīng)歷史淘洗的佛寺樓臺籠罩在煙雨之中,共同構(gòu)成一幅放眼千里、籠蓋古今的既濃縮凝練又宏大深遠的概括性畫面。以如此短小的七絕,作如此大的藝術(shù)概括,又寫得如此情濃而意深,瀟灑而又有風神,唯小杜能之?!肚迕鳌吩婋m然寫得也不錯,有景物時令的描寫,有路上行人的心理描寫,最出彩的還有一個富有諧趣的戲劇性對話場景,但比起《江南春》來,藝術(shù)上高下立見。如果將兩首詩對比,杜牧的《江南春》仿佛貴介公子,風流瀟灑,千里、數(shù)代,一氣包舉,而這首《清明》,卻在通俗直白之中透出了幾分村野鄉(xiāng)塾氣,風調(diào)上倒和便于舊時兒童誦習的《千家詩》的若干通俗詩歌類似(如《千家詩》卷三開頭所收程顥之《春日偶成》:“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本团c這首《清明》相近,《清明》能被選入《千家詩》,或正緣于此)。我就是從這里開始懷疑《清明》的創(chuàng)作權(quán)是否屬于杜牧的。
現(xiàn)在學者對《清明》的討論,大都集中在兩點,一是究竟有沒有一個叫杏花村的村子,二是根據(jù)最早的文獻記載,來推斷《清明》的創(chuàng)作年代,進而推斷它的作者。這當然是考證的正軌,但迄今為止,這“杏花村”仍在云山霧罩之中,不知究在何處。這就引發(fā)我的另一種想法:《清明》中的杏花村究竟是專稱還是泛指?我認為,作為泛指的“杏花村”遠比專指的杏花村更富藝術(shù)蘊涵和藝術(shù)想象力,它讓讀者想到杏花盛開時的爛漫春色,乃至花木叢萃環(huán)繞中的村莊,甚至是村野中的酒香。其影響所及,是“杏花”幾乎成了春色,特別是江南春色的代稱,后世的名聯(lián)“鐵馬秋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就是一個明證。而作為專稱的杏花村,則缺乏這樣豐富的藝術(shù)想象力。據(jù)此或可推測《清明》非杜牧所作。因此,我放棄原來的意見(《太平寰宇記》所載“杏花村在〔江寧〕縣理西,相傳為杜牧之沽酒處”,我所引的《太平寰宇記》的那一段文字,是從《唐詩鑒賞辭典》新版的鑒賞文前的注中轉(zhuǎn)引,如謝先生所言,《寰宇記》各本均無此句,特此說明)。我既已改換思路,將“杏花村”理解為江南大地上杏花圍繞的村莊,甚至理解為江南春色的代稱,對有無杏花村這個村子,究竟在何處,似乎不必再討論了。
古詩中的地名,有的聯(lián)系詩題和詩中文字,一望而知是專稱,有的則未必。這首詩中的“杏花村”即一例。最早化用《清明》詩的《草堂詩余》卷二所收署名為宋子京(祁)的《錦纏道》詞,其下闋“問牧童,遙指孤村道,杏花深處,那里人家有”,也是將“杏花村”作為泛稱而非專指。由此可見,《清明》詩中所提到的“杏花村”,并非如收入該詩的《錦繡萬花谷》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個實際存在的確切地名,而最多只能理解為一處滿是杏花的村落。
《錦繡萬花谷》前集成書于南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其后續(xù)有附麗(《四庫全書·錦繡萬花谷提要》云:“又其書既成于淳熙中,而紀年類載理宗紹定、端平年號,帝后誕節(jié)類載寧宗瑞慶節(jié)、理宗天基節(jié)諸名,并稱理宗為今上,是當時書肆已有所附益,并非淳熙原本之舊矣。”),這首《清明》則見于該書后集卷二十六,故其應(yīng)出現(xiàn)在南宋孝宗至理宗時期。雖然《清明》詩在其中未見確題,且編者認定其“出于唐詩”,但未有任何文獻依據(jù)(謝文已有考辨),同樣,認為《錦纏道》為宋祁所作亦于文獻無征。事實上唐圭璋、王仲聞等編補《全宋詞》均將此詞歸于無名氏(從整部《全宋詞》看,五冊中有作者姓名的只占五分之三,其他全歸于無名氏,可見前輩學者治學之謹嚴)。
綜上,我修改后的結(jié)論是:既然前人舉出杜牧各集均未收此詩,且《清明》詩與杜牧的《江南春》在藝術(shù)上有太大落差,杏花村亦是泛稱而非專指?!肚迕鳌吩姷膭?chuàng)作時間,當從陳尚君、卞東波說為宜,作者則可能是一位民間人士。這也說明對某些地名,光靠考證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需要換一種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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