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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釭凝兮夜何長——憶童年的臘月夜

發(fā)布時間:2022-01-21 16:40:00來源: 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作者:卓然(山西省晉城市作協(xié)名譽主席)

   臘月天,晝短夜長。盡管冬至之后便會“白晝一天長一線”,但畢竟還是一個長長的臘月夜。

  臘月天,人們自然是要忙年節(jié)的事,但畢竟只是白天忙,還必須打發(fā)那一個個長長的臘月夜。

  當(dāng)然,長長冬夜可以睡覺,拱到暖暖的被窩里,做一個長長的夢。

  然而,你可別小看了鄉(xiāng)村,別把鄉(xiāng)村人想象得冬眠動物似的。鄉(xiāng)村人自有鄉(xiāng)村人的肺腑,也自有鄉(xiāng)村人的情調(diào)。

  “冬釭凝兮夜何長”(南朝·江淹《別賦》)。畢竟是年末的臘月夜,面對殷殷的一豆燈火,他們總想把那長長的冬夜打發(fā)得有滋有味,讓那雪花紛飛的冬夜意味重重。

  遠(yuǎn)離鄉(xiāng)村人,難解鄉(xiāng)村事?!皺M看成嶺側(cè)成峰”,帶著金菽銀黍的芬芳,帶著五谷豐登的心滿意足,帶著絲絲縷縷撩撥人的情好,化成風(fēng)俗,穿行在村中的大街小巷,垮過半塌的頹墻,鉆進(jìn)半閉的柴扉,不經(jīng)意撲進(jìn)院子里,或者抿開窗戶紙,鉆到屋子里,鉆到炕頭上,以春風(fēng)風(fēng)人。

  新年本就是一場浩大的文化活動,每一個臘月夜都是新年的一道序幕。

  在落雪的臘月夜,點起一盞小油燈,讓年節(jié)的文化意味更濃,讓流逝的生命別許一種風(fēng)光。

  爺爺?shù)摹叭龂?/strong>

  屋外雪花飄飄,鴉兒宿在枯樹上。每天這個時候,就該是爺爺們講三國的時候了。

  我們住的平房,是一個磚瓦整齊的小四合院。堂屋自然是爺爺奶奶住,兒孫們各屋別居。每入夜,所有的窗戶都有燈光,雖然是燈下昏黃,卻總是雪后的希望。

  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奶奶就會把爐火燒得旺旺的,然后對我說,你爺爺要“云古”了。

  “云古”,應(yīng)該是一句古話,是文言文。我不知道奶奶為什么會這樣說,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鄰居奶奶們也都這么說。比如南院武奶奶,就曾經(jīng)對奶奶說,她心里“不悅”,想跟奶奶“云云古”。我聽了非常吃驚,難道村子里的奶奶們都念過古書?

  旺旺的火爐里,奶奶燒的不是柴火·,而是晉城的香煤凈炭,俗稱“白煤”,我則稱其為“蘭花香煤”。就是那種對著星星會閃光,拿在手里不染黑,一觸一碰如鈴鐸交響,紅紅的火焰裹挾著藍(lán)藍(lán)的火苗,如蘭的蓓蕾初放,無黑煙無磺味,似乎還有蘭的清芬。我也曾把蘭花香煤賦成文章,以助其盛名播揚,特別是當(dāng)我得知英國女王一定要用中國山西晉城的蘭花香炭燒壁爐時,我非常驕傲于我的家鄉(xiāng)。

  奶奶把蘭花香炭填到火爐里,紅火焰,藍(lán)火焰,把一個寒冷的冬夜燎得恍若春日,便讓爺爺在溫暖如春的炕頭上“云三國”。

  爺爺不怎么喜歡“云”的說法,是不是有一點“云天磨地”不著邊際的意思呢?顯得爺爺們的“三國”不是歷史上的三國,不是人間的三國,不是書本上的三國,而是他們自己胡編亂造、胡扯八道的“三國”?爺爺只喜歡“說”三國,“說”顯得實在,“說”才有趣味,有滋味。

  而且爺爺說,一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說三國,因為少滋無味、沒意思,只有與鄰居那些“老家伙們”一起說的三國,才是真正的三國,才是熱熱鬧鬧的三國。所以,與爺爺一起說三國的還有堆爺、土爺、潤爺、三爺、五爺、八爺……奶奶笑說他們是“一趕老三國!”爺爺說只有“一趕老三國”,才能把三國說個翻江倒海。

  每晚當(dāng)奶奶把爐火燒旺的時候,“一趕老三國”就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或長須飄雪的,或短髭染霜的,或毛發(fā)退盡的,或跛一足眇一目扶著孫兒的,或半身不遂拉根拐杖的。還有喜歡聽三國的年輕人,都來到爺爺?shù)奶梦?,扎堆聽三國?/p>

  “少不看水滸,老不讀三國?!钡窃诖遄拥呐D月夜,就偏偏有年輕人和“一趕老三國”在一起“云”三國。喜歡三國的智慧,喜歡三國的英雄氣。

  “老三國”們圍著火爐,不停地抽旱煙,不停地咳嗽,不停地開懷大笑,不停地抹著口水說三國。“老三國”們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或者根本就沒有一個人讀過三國。他們的三國都是從歲月中撿來的,說書,戲劇,都是他們說三國的藍(lán)本。

  “老三國”們講的并不是章回三國,不是一開頭就是“話說”、“且說”的那種三國,是想到哪說到哪,喜歡哪說到哪,喜歡哪個人物就說哪個人物。昨天說過的,今天還說,盡管反反復(fù)復(fù),興致卻還是那么高。

  很多時候,并不是一個人說一段,然后換一個人說一段,而是你一句他一句搶著說。不知道誰正在說“三顧茅廬”的時候,就會有一個人岔開,說起“諸葛亮祭東風(fēng)”。這一個正說“草船借箭”,那邊又會有人來一段“關(guān)云長義釋曹操”。

  潤爺特別喜歡曹操“橫槊賦詩”的豪氣,他雖然也不識字,卻能夠默念《三國演義》那一段文字:

  操又大笑。曹操已經(jīng)大醉,手握大刀立在船上,把酒往江水里一潑,又滿滿地喝了三杯,把刀一橫,對諸將說,我握著這把刀,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shù)、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有不負(fù)大丈夫之志也。今對此景,甚有慷慨。吾當(dāng)作歌,汝等和之……

  雖然并不全是原來的文字,但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潤爺一口氣念完,大概豪氣沒有散盡,就把爺爺?shù)膲翊蜷_,拿出爺爺?shù)木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就是兩大口?/p>

  這時候,爺爺就拉了我,把我當(dāng)童子,走著場兒唱起來: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博古通今。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料定了漢家業(yè)鼎足三分……

  爺爺唱的不是京劇,那時候京劇還傳不到鄉(xiāng)下。爺爺唱的是二黃,跟京劇的西皮流水差不多。唱完了,看看三星在戶,捋捋胡須呵呵笑,說:“散了吧。”

  “一趕老三國”就散了,明天晚上再來,再說三國。

  那時候我只有五歲,但我對爺爺?shù)娜龂∠筇?。長大后我不知道讀過多少遍《三國演義》,但不知道為什么,卻總讀不出爺爺?shù)摹叭龂蹦欠N味道。

  奶奶的謎兒

  爺爺不在家的時候,沒有人說三國,長長的冬夜該怎么熬呢?好在還有奶奶,奶奶和我們一起“破謎兒”。

  爺爺是個木匠,是做桌椅板凳箱柜之類的“細(xì)木匠”。爺爺手藝好,做出來的家具細(xì)膩,精致,結(jié)實,所以爺爺?shù)幕疃?。尤其到臘月,娶媳婦嫁閨女,都要做嫁妝,又都喜歡請爺爺做,似乎爺爺做的嫁妝高貴、吉祥。

  年輕的時候,不管在哪兒做活,爺爺晚上都要回家。爺爺不怕走夜路,因為爺爺手里有“五尺”。五尺,也叫“丈桿”。兩根二指寬的長木條,合住五尺,展開一丈,因此得名。手提五尺,如張飛手搦的“丈八蛇矛”,如林沖夜奔手里拈的樸刀,傳說是魯班發(fā)明的工具,因此鬼神不沾虎狼懼怕。

  爺爺年紀(jì)漸長腿腳不便,不再走夜路了。爺爺沒回來,堂屋里就只有奶奶,奶奶一個人舍不得燒蘭花香炭,就坐在爐臺上,一邊剝棉花,一邊把花殼扔到火爐里,火焰撲撲,屋子里時明時暗,好像藏了許多謎。

  鄰家的幾位奶奶都來了,都來和奶奶說話。她們知道奶奶喜歡破謎兒,都來和奶奶一起猜謎。數(shù)老井院的文奶奶身體最好。文奶奶年輕時候是一個很壯實的女人,如今雖然年紀(jì)大了,半大的腳走起路來依然如擂鼓一樣“咚咚”響。文奶奶怎么還會如此壯實如此精神呢?女兒女婿因饑荒死了,留下一個男娃四歲,一個女娃五歲,靠文奶奶拉扯著,她不得不精神,不得不壯實。

  作為農(nóng)人,最苦的活是鋤小苗兒,需要把身子“一疊三折”,趴在谷垅里把一地茸茸的谷苗間開。上頭是日頭吐火,下邊是濕氣蒸騰,汗水如雨,腰酸腿疼,但文奶奶卻從不懼怕,她不光給自家鋤小苗,因為爺爺做木匠誤了地里的活,文奶奶就會提上她的小鋤兒,把兩卷鋪襯綁到膝蓋上,爬著跪著,硬是把爺爺那幾畝快要荒蕪了的小苗撕開,再一苗一苗扶正,一苗一苗擁到土里,一苗一苗一般粗壯,一苗一苗一般高低。苗與苗之間的距離,都是按照古訓(xùn)間開的:一步三垵,一垵四苗,埯前垵后留小豆,兩邊留高粱。文奶奶簡直像繡花兒一樣,把小苗們整得一匹綠綢似的均勻、齊楚。一場小雨后,微風(fēng)輕輕吹過,恰如一池春水蕩著清波。全村人都會去地頭觀賞,無不夸獎文奶奶是莊稼地里的好把式。文奶奶也是很厲害的一個老婆婆,她還保護著小外孫和小外孫女,誰敢欺負(fù),管你是馬五爺還是天王爺,文奶奶會不顧命地?fù)渖先?,護她的犢,與你吵,和你打,彼時文奶奶便不再是一個女人,簡直是一匹老母狼,所以人都說,文奶奶是個狼婆。是的,文奶奶的確像個狼婆,但文奶奶也有羊的溫和。她來奶奶家里破謎兒,總是引著小外孫文路和小外孫女文米。

  奶奶總是費盡心機說一個新謎兒,想讓人在那個長長的冬夜猜不著:“黑云上來白云遮,十個小將來推車。黑云白云不下雨,小將推車紅火火——打一樣灶具。”

  果然是一個難破的謎兒。

  我正攢著眉頭想,不意文路就說出來了:“是烙饃鏊。”

  奶奶就夸文路,說文路真聰明,把個文奶奶高興得仰起臉來大笑。其實我已經(jīng)聽見了,是文奶奶悄悄告訴文路的,我想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但奶奶給我使眼色不讓我說。奶奶看我一直想說出來,就一把將我摟進(jìn)了懷里,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

  因為文路“猜”著謎了,奶奶就要獎勵文路,給文路炒瓜子吃,我一下就從奶奶懷里跳起來,拍著手大叫:“哦哦,有瓜子吃!我也一定要猜著……”

  奶奶下炕去炒瓜子,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顆。奶奶說,收藏了那么多的瓜子,經(jīng)不住“一趕老三國”們炒了吃了。奶奶就把炒瓜子改成了炒玉茭,燒熱的鐵鍋里,玉茭顆兒嘭啪響,有好多都崩開了白生生的玉茭花。奶奶把玉茭花給文路、文米和我,把不開花的玉茭顆兒這個一把,那個一把,分派給大伙吃。有牙的“圪崩圪崩”吃,沒牙的往嘴里塞一顆兒,在嘴里噙著嚅動著。

  奶奶接著再破謎兒,一連又破了好幾個謎:“遠(yuǎn)看是個廟,近看沒神道,腳踩兩只船,手拿一張票——打一個地方。”“弟兄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分手時,衣服全扯破——打一種調(diào)和。”“什么方方四個角,什么圓圓三條腿,什么光光兩個頭,什么大肚小嘴唇——打四樣?xùn)|西?!薄肮緡9緡?,拴住跑了,解開立住——打一樣農(nóng)具?!薄耙活w谷,充滿屋——打一家具”……

  大家你也猜,他也猜,七嘴八舌誰都猜不著。我看出來了,大伙不是猜不著,是假裝猜不著。有兩個謎我能猜著,“咕嚕咕嚕,拴住跑了,解開立住”,是碌碡;“一顆谷,充滿屋”,是油燈。但奶奶阻止我,不讓我說出來。我悄悄問奶奶,為什么不讓我猜?奶奶悄聲對我說,她過后會告訴我。過后奶奶也沒有告訴我,我追問了奶奶很多次,奶奶說,等我上了學(xué)再告訴我。上學(xué)后,我已經(jīng)把這些事情都忘記了,奶奶卻還記著。

  那是幾年后的一個春天,大概是清明節(jié),學(xué)校放假了。奶奶拄著棍子,要我和她去看文奶奶。我說我不去,我怕文奶奶狼婆。奶奶說,文奶奶不狼婆,文奶奶是個好奶奶。于是,奶奶就拉著我,一直把我拉到文奶奶的大門口站著,指著文奶奶那個歪歪斜斜的大門,指著那個快要坍塌的大門頭上,讓我看那門頭上的四個字。奶奶不識字,為什么要讓我看那四個字呢?那四個字有什么好看???我不止來過文奶奶的院子三次五次,小時候常常來找文路玩,那四個字是我早已熟悉的,不就是“耕讀傳家”嗎?刻著“耕”和“家”的兩塊方磚都快掉下來了,文奶奶硬是用石灰粘牢,才沒坍塌。文奶奶大概還時常拿抹布抹去上邊的灰塵,因為那四塊方磚比周圍的磚塊都明潔??墒牵湍敲雌掌胀ㄍㄋ膲K方磚四個字,有什么好看呢?

  看我興味闌珊,奶奶就要我扶她回家。我說,你不是去看文奶奶嗎?奶奶說,文奶奶不在家,她帶著文路文靜,給他們父母上墳去了。

  我心里悚然一震,但也有些生奶奶的氣了,就問奶奶:“我們就是來看這四個字嗎?”奶奶很嚴(yán)肅地說:“是呀!是呀……”

  我問奶奶什么意思?奶奶站住了,風(fēng)吹著她一頭白發(fā)飄飄。

  奶奶站在文奶奶的大門口,抬起頭,看了看那四個字。低下頭,看了看我。奶奶依然沒說話。奶奶又給我破個謎兒。

  奶奶這個謎兒,讓我猜了一輩子。

   父親的《龍頭案》

  《龍頭案》,說的是大明朝海瑞海青天。我看過不少關(guān)于海瑞的戲,比如《海瑞罷官》,不管在屏幕上還是在舞臺上,海瑞都是須生,但我們村里的海瑞卻和包公一樣,黑頭,剛性,公正,鐵面無私。

  我的父親喜歡唱戲,唱黑頭,我們俗稱“大花臉”。我的父親個子高,音色寬闊渾厚,穿上大黑蟒袍,站在舞臺上,像一座大山,開口一唱,地動山搖。

  導(dǎo)演老秉玉叔說,沒有山一樣的大花臉,鎮(zhèn)不住“臺口”。

  父親嗓門大,卻從不會走腔跑調(diào)。一旦有人跑調(diào),我們叫“鬼音”了,就會一個接一個“鬼音”下去,就會把一場戲唱“癱”了。

  每當(dāng)此時,演員們都會盼我父親出場,只要我父親出場唱一句,“鬼音”就會無蹤影了。如果場上正唱《打圍花園》,沒有“大花臉”的戲,怎么辦呢?為了“救場”,也只好讓“大花臉”出場了?;瘖y是必須的,穿蟒袍系玉帶也是必須的,“髯口”,即胡須也是必須的。我們村的“著名導(dǎo)演”老秉玉叔總會有辦法,現(xiàn)編一句唱詞,和劇情連接起來。比如:“小羅成你膽大包了天,打圍居然跳花園?!本瓦@么一句,父親出場也未必能記住,就會唱成“小羅成你想上天,這不是你家的后花園!”出場的“大花臉”飾演的是誰?沒有名姓,沒有來歷,直指小羅成唱一句,轉(zhuǎn)個圈子就回去了。觀眾是騙不了的,每場戲的每一個情節(jié),每個人的每一句唱詞,他們都清楚。他們知道,父親是出來救場的,就一個勁地拍手叫好。

  村上人看戲,說是圖個熱鬧,卻又不止于熱鬧。俗話說:“不會看戲的看熱鬧,會看戲的看門道?!笔裁词恰伴T道”?是不是就是我們所謂的“藝”呢?“藝無止境”,不僅是藝術(shù)家的追求,村里的莊稼人也講求,他們講求“藝不壓身”。“藝圃”,“藝樹”,“自昔何為,我藝黍稷。”人們自古就講究“藝”,追求“藝”,“百師好求,一藝難得”,“有才遺草澤,無藝閉蓬門”。

  演員的一招一式,抬腿動步,舉手投足,是不是字正腔圓?是不是入韻入調(diào)?是不是眼到手到?是不是把要飾演的人物性格表現(xiàn)出來了?“藝”有沒有繼承?“藝”有沒有創(chuàng)新?看看,聽聽,感覺,體悟,品評……有議論,也有腹誹,等等。鄉(xiāng)村人看戲,真是太挑剔了。

  父親說,唱戲是“萬人頭上取樂”,但是,不下功夫,不用說取樂,會自取其辱。

  父親的嗓音好,不等于“架干”好,不等于舞蹈好。一招一式還得練,還得參加排戲。

  長長的臘月夜,父親天天晚上去排戲。排戲的場子沒有一定,今天在大樓院,明天可能在李宅,后天或者在南院,在誰家里誰點燈照明。演員們?nèi)チ?,先“推三把”。不管新老把式,排起隊來踩圈兒。臂如雙藕,指若蘭花,隨著腳步推出去,再收回來,揉揉搦搦,伸伸縮縮,硬是要把一個自自然然的人練出演員的架勢。

  劇團的演員隊伍非常壯觀,父親和古首唱大花臉,保全、平安唱二花臉,全魁、小堆等5人唱須生,小太、小蜜等6人唱小生,小元、買孩演武生。月香等11人唱旦角,各種角色都有A、B角,甚至有C、D、E角。

  劇團的“行頭”十幾大箱,箱子都用牛皮包了邊裹了角,四個人才能抬起來的一個大衣箱。三個人看大衣箱,管給演員穿行頭,脫行頭,疊行頭。

  行頭、樂器,都是演員和村民捐谷子、豆子買的,你三升他兩升都是心頭肉,所以對行頭、樂器非常愛惜。每年夏天都要關(guān)起大門來曬行頭。到如今,已經(jīng)有大約三十年沒有開過戲箱了,但那十幾戲箱的行頭卻沒有人敢動過。

  別以為只是一個鄉(xiāng)村劇團,劇目卻不少。春秋的從紂王《女媧宮焚香》到《摘星樓》前后五本戲,隋唐的有《瓦崗寨》等三本戲,宋朝的有《闖幽州》《包公案》等六本戲,明朝的有《龍頭案》等三本戲,家常戲有《茶瓶計》《武家坡》(上下本),折子戲有《小宴》《過江殺督》《打漁殺家》《三岔口》等十二本。年年過年前后,十里百里的村子會來“寫戲”,劇團只要一出村子,一個臺口接一個臺口,到農(nóng)忙的時候都收不回來。

  劇團每年冬天都要選新演員。身材、嗓子、容貌、人品,都有標(biāo)準(zhǔn),都很嚴(yán)格。誰能當(dāng)演員,導(dǎo)演老秉玉說了算。老秉玉識字,既當(dāng)導(dǎo)演,也當(dāng)演員,唱須生,嗓子不太好,但扮相英俊,總演帝王。父親不識字,唱詞都是老秉玉教的,只要把“角單”給父親念上三遍,整本子都會爛在肚子里。新招的演員先是跑龍?zhí)?,即使跑龍?zhí)滓脖仨毾染殹巴迫选薄?/p>

  父親對“舞美”要求很嚴(yán),他常常遺憾地說自己是“握鋤把的,手指頭展不直,像雞爪一樣不好看”。是的,不管男演員女演員,手指頭都是彎的,即使女孩子想做個蘭花指,也只能做成個“佛手”。為了舞臺美,他們就不得不經(jīng)常忍著疼痛掰指頭。

  我想入劇團,終于爭取到“推三把”了。但我的手腳不聽使喚,不像走路一樣自然。人家都笑我走的是“一順”,笑我像“老鱉展爪”,父親一巴掌就把我打下去了。我知道父親是劇團人,他不能容忍他的孩子把蠢笨帶給“他的劇團”。

  父親一般不會發(fā)火,除了那一巴掌,我?guī)缀鯖]有見他跟誰鬧過別扭。但有一次父親真的發(fā)火了。正在排戲的時候,導(dǎo)演老秉玉決定把黑頭海瑞改為須生,父親不答應(yīng),父親說海瑞古來就是黑頭,黑頭代表剛毅,正直,鐵面無私。兩人吵起來了,吵到幾乎打起來,吵得老秉玉把劇本也撕了,摔在地上,一邊亂腳跺一邊賭咒:“再也不演戲了!再演戲,扒了我家祖墳!”

  當(dāng)然,像這樣吵到賭咒發(fā)誓再不演戲,可不是一次兩次了。該唱四流?還是朵板?唱“一串鈴”好?還是“靠山紅兒”好?為此,常常爭吵,甚至還會破口。每次吵架后,老秉玉都要回家悶頭睡覺。幾天后大家又來了,見了面嘻嘻哈哈,誰也不道歉,誰也不給誰作檢討,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繼續(xù)用心排戲。戲是生命。戲是天。

  臘月夜排練的《龍頭案》,初一就開演了。父親登臺高唱:“嘉靖爺坐江山行事荒謬,滿朝中竟無一人諫奏出頭。我有心修本章把君王匡救,安社稷作一個砥柱中流?!背煤罋鉀_天。

   母親的白娘子

  臘月天,是母親最忙碌的時候。打掃屋子,拆洗被子,翻洗褥子,父親和孩子們的舊衣裳都要洗一遍,還要給父親和孩子們縫新衣裳,做新鞋。這么多活兒,白天哪里夠母親用呀,每天都必須熬夜做針線活兒。

  臘月夜,悄長而溫馨。父親去排戲了,母親想打發(fā)孩子們睡下,自己去料理各種雜活。但是,孩子們已經(jīng)放了假,也用不著早睡了。爺爺在家說三國的時候,我們是必然要去爺爺那里聽三國的。奶奶破謎的時候,我們固然也是要去奶奶那里猜謎。但只要爺爺不說三國,奶奶不破謎的時候,我們就和母親待在家里,纏著母親,讓母親給我們說《狀元哭塔》。

  小小的四合院里,我們住在東屋,上半月彎彎的新月,正好把月光瀉在我們家的窗戶上,窗外,桃樹的影子在風(fēng)中搖呀搖呀,把窗戶紙掃得有明有暗。

  母親在火爐里填上蘭花香煤——需要說明,蘭花香煤,不是奶奶燒的蘭花香炭。蘭花香炭是塊狀,蘭花香煤是蘭花香炭的碎屑,和上土,軟軟的,黏黏的,填到火爐里,中間捅個眼兒,藍(lán)藍(lán)的火焰把屋子里熏得明明暗暗,暖暖和和。為了不使孩子們中煤氣,母親會拿高粱秸扎一個風(fēng)斗,糊上白棉紙,用淡淡的“煤水”與黃土塊,畫一枝淡淡的墨梅,掛在門頭起。

  母親點起一盞小小油燈,把窗子上的月光與桃樹影都抹了去。燈臺是一個用生鐵鑄的圓圓的臺座,周圍是透花老梅,臺面上放些棉花燈捻,是用來挑燈花兒的“小棒兒”。這些小棒兒是我給母親放上去的,因我見母親常常拔下頭上的簪子挑燈花兒,怕把簪子燒壞了,就用舊竹簾的竹篾削的。母親雖然夸獎了我,但母親卻很少用我制作的“小棒兒”挑燈花兒。只要燈捻上結(jié)了燈花兒,母親總是順手拔下頭上的簪子來,挑落燈花兒,撥亮燈火。

  母親把燈臺放在爐臺上,低頭鉸鞋樣兒,用糨糊把毛紙和各色鋪襯貼在一起,貼到墻上,等干了揭下來,就是做鞋的袼褙了。把袼褙鉸成鞋幫、鞋底,再貼上幾層碎布,再裹上一層新布,鞋的大樣就成了。不過,還得用麻繩納鞋底,用麻線納鞋幫。鞋底的針腳像麥粒,鞋幫的針腳像芝麻,一行一行,要照著“破關(guān)兒”,即下邊的針腳要在上邊兩個針腳之間的地方。母親用擰車擰麻繩,用陀螺捻麻線。臥在火爐邊正睡覺的小花貓聽到陀螺轉(zhuǎn)的聲音,一下子就跳起來,一跳一跳地去撲陀螺。

  麻繩擰好了,手里拿著納鞋底的錐子,在新做的鞋底上狠勁地扎,又把納底的麻繩繞在手腕上,把胳膊一撐一拉,聽得見麻繩被抽過來抽過去地索索響。

  母親在燈下做針線,把剛五歲的妹妹也拉在身邊,讓她“納疙瘩”。母親給妹妹一塊小碎布,一根針,一條線,讓妹妹戴上頂針,把那塊碎布縫成個什么。妹妹不會縫,母親就說:“你就學(xué)著縫吧,女孩兒家,必須學(xué)會做針線。你能縫成個小鳥兒也好,小老鼠也好,倘若縫不成,你就納成個疙瘩也別怕,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從小納個鼠疙瘩,長大繡個鳳牡丹?!笔苣赣H的鼓勵,妹妹就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把頭彎在小油燈下,一針一針地“納疙瘩”。小油燈把母親和妹妹的影子投在白白的粉墻上,母親圓圓發(fā)髻,妹妹的小辮兒,還有幾縷毛茸茸的頭發(fā),覆在纖細(xì)的脖頸上,彎彎的身子,暖暖的樣子。我和弟弟就會跳著,笑著,去白白的粉墻上撲捉母親和妹妹的影子。那個時候,母親就叫我和弟弟說,你們別搗亂了,過來坐到媽媽跟前,媽媽給你們講狀元哭塔。

  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常常給我們講狀元哭塔,盡管母親講了不止一百遍,我們還是很愿意聽狀元哭塔。我們圍坐在小油燈下,母親就從游西湖、乘船、借傘開始,一直說到端午節(jié),說到喝雄黃酒,說到白蛇。一聽說小媳婦變成了白蛇精,我們都被嚇得小臉煞白。又聽母親說白蛇精去和仙山童子打了一仗,盜取了靈芝草救了許仙,我們又十分喜歡和感激白娘子和小青。母親又說到斷橋,說白娘子肚子如何疼,如何生了孩子,三歲的小弟就抱著母親,一聲,一聲,喃喃地叫:“媽,媽……”

  母親說老法海祭起法寶的時候,我們就都把小拳頭握緊,似乎想要和老法海去拼一拼。當(dāng)母親說到把白娘子壓到雷峰塔下的時候,妹妹和三弟都掉了淚。我悄悄偷看母親,母親一邊說狀元如何哭塔,一邊抽泣。我不知道母親因為什么掉淚,但我一輩子都難忘記母親給我們講的狀元哭塔。

  這就是我的鄉(xiāng)村臘月夜,如此溫馨,又如此有文化底蘊!

  然而還不止于我們的農(nóng)家小院。在村里的街道上,在大大小小的院子里,在各家各戶的炕頭上,也許林沖正在夜奔,也許悟空又回了水簾洞,也許范進(jìn)尚未中舉,也許老殘正在暢游大明湖……

  鄉(xiāng)村的臘月夜,神秘的臘月夜,到處都是故事。行走在鄉(xiāng)村的你,或許還能聽到,有人對著漫天星斗在拉二胡,有人對著紅紅的火爐在吹嗩吶,有人在小油燈下點笙……

  人殷殷,燈熒熒,曲盈盈,一派溫如景象。像冬云,蕩在臘月夜的明月下,或伴著瑞雪,或伴著蠟梅。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21日 13版)

(責(zé)編: 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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